你们不吃饭的吗

[NejiKisa]海鸥

*根地线Best End之后,下一届新生入学之前的平淡故事。

——生活是一场可以篡改剧本的戏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立花同学,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吧!”

    根地黑门眉飞色舞的样子逗得希佐忍不住笑:“前辈,是有新的剧本要让我试演吗?”希佐不明白为什么根地前辈说话总是很好笑。

    “真是可悲的默契啊。一般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说一起去踏春约会的吗?!但是你已经完全明白了,对我来说不管和你一起做什么事都很享受,而演戏则是其中最棒的事情!你在尤尼维尔这一年,虽然完美地出演了五场公演,但是你有没有注意到......你肯定已经注意到了,这五部戏全部都是我写的,甚至夏天集训的小剧场都是我写的!”

    “虽然我也很想一直这么下去,但是即使我再怎么不情愿也必须要说,你应该要演一些其他人写的剧本了。“根地的声音突然沉了一些,目光向一旁错开,”不过想必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问题。我的之前的那些剧本应该不会限制你,对吧?为了以后,我想让你演一个不是我写的剧本。”

    “噔噔噔——!就是这个,契诃夫的《海鸥》!我在冬季公演之前应该和你提过吧,这是一个谁都爱而不得的故事。一部琐碎的四幕话剧。”

    故事发生在一个庄园。一个已经出名的女演员带着她的情人——著名作家特里果林来到庄园度假。在这里,女演员的儿子特里波列夫和渴望成为演员的女孩妮娜正在恋爱。然而,这次拜访让妮娜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来访的作家特里果林,而特里果林也无法拒绝这位年轻女子的追求。然后是什么来着......?希佐望着根地办公室桌上的茶壶出神。前段时间和根地前辈最后一次一起去海滩之后也在这里喝了红茶。最终公演结束之后不用再着急赶回来,那片海以前总是那么凄凉,那天却泛着暖暖的、微弱的波光。海浪一朵一朵冲刷到脚边的时候,还有......哦!是海鸥。之后,特里波列夫打死了一只海鸥,把它献在了妮娜的脚边。妮娜把海鸥的尸体放到了一张长凳上......

    “我们一起演吧。”

    “嗯?”希佐一时回不过神,“我们一起演......吗?”

    “对。”根地黑门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满怀希望地注视着希佐。

    特里波列夫也是一个想要成为作家的人。整部话剧的开头,他为妮娜写了一部独角戏,这部剧本却遭遇了完全的失败。两个女演员和两个男作家的故事......让她不禁想到现实种种。

    “根地前辈......”片刻后,希佐决定还是要说出口,“前辈想让我演这出话剧,是因为前辈自己要演,对吗?不是因为我...啊,虽然我确实也需要练习...!但是就和偷偷溜进尤尼维尔剧场的那次一样,是因为根地前辈必须要演这部戏,对吗?”

    在妮娜离开特里波列夫之后,特里波列夫成了一个写不出来的作家。整个话剧的最后,特里波列夫自杀了。

    根地黑门需要一遍又一遍地演,演那出他自导自演的父亲的故事,演《吾之死》里的泷姬,演《Oh, Rama Havenna!》里的多米娜,演《央国的希西亚》里的库洛利......他需要一遍一遍地演,就像一个失恋的人坐在影院里一遍一遍地看讲述爱而不得的电影。

    “......”

    “真是一如既往地敏锐啊,立花同学。我可能就是在希望着你拆穿我吧!”这是根地前辈激动起来的声线,如今希佐已经习惯了,每每听到这声音,自己好像反而也会跟着充满了激情。他似乎不必再解释下去了。“那么,事不宜迟,请你回去好好读剧本,要记住妮娜的所有台词哦!”

    “还有,不要去看任何版本的这部剧的演出哦,虽然我们的图书馆里有录像。像你这样的好学生一不留神就会做出太过努力的举动!不要去看!”根地黑门顿了顿,“因为我只想看到你。我想看到只有你的表演。”




[第二幕]

根地黑门    饰      特里波列夫

立花希佐    饰      妮娜

                        特里果林(作家)

                        阿尔卡基娜(作家的情人,特里波列夫的母亲)


    第二幕将近结尾, 特里波列夫察觉到妮娜的移情别恋,但是却无可奈何。他自觉不如特里果林,只好退场。这之后是特里果林和妮娜的第一场只有他们两人的对手戏。一切尚且平静,但风雨欲来。

    特里波列夫[根地黑门](上,没有戴帽子,提着一支枪和一只打死的海鸥):“你一个人在这儿?”

    妮娜[立花希佐]:“一个人。”

                           [特里波列夫把海鸥放在她的脚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

    妮娜[立花希佐]:“你这是怎么啦?”(拿起那只海鸥来,仔细看)

    特里波列夫[根地黑门]:(停顿一下之后)“我不久就会照着这个样子打死我自己的。”

    妮娜[立花希佐]:“我简直认不出你来了。”

    特里波列夫[根地黑门]:“对了,这是从我认不出你的那个时候起的。你对我的态度已经变了,你的眼神是冰冷的,我在你面前使你不自如。”

    妮娜[立花希佐]:“你近来性情暴躁了,说的话也都不可理解,尽用些象征。这只海鸥无疑也一定是一个象征了,但是,请你原谅我吧,这我可不懂......(把海鸥放在长凳子上)我太单纯了,不能理解你。”

    在第二幕和第三幕之间,特里波列夫尝试自杀了。作者并没有直接他自杀的场面写出来,而是让它在众人聒噪的对话之中显现。特里波列夫自我厌恶——由于自己的剧本的失败,由于自己一事无成,他的虚荣心和自尊折磨着他,让他无法忍受在众人面前做一个失败者的耻辱,妮娜对特里果林这个成功的作家的移情别恋,让他更加恼羞成怒。

    而妮娜正陷在对特里果林的倾慕带来的幸福之中。妮娜迷恋特里果林的名誉。光荣和名声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而此时它们就近在眼前。她当然对特里波列夫怎样漠不关心,即使是他自杀了她也毫不在乎。

    和根地前辈给尤尼维尔写的大多数剧本不同,这个剧本里全都是些丑陋的角色。这些角色并不是真正的恶人,而是一群小人。就好像作者把寻常人心中最阴暗的一面偷偷挖了出来,把这滩淤泥堆在聚光灯下,任由它化身成巨大的怪物,肆意吞噬剧场中的观众......咦?这岂不就是......?

    根地黑门的表演把希佐拉回了当下的这部戏剧。

    特里波列夫[根地黑门]:“......你刚刚说,你太单纯,不能了解我。哎!这并不复杂呀!人家不喜欢我的剧本;你瞧不起我的才能,你已经把我看成和别的许多人一样平凡、没有价值的人了......(跺脚)这我太明白了,这我太明白了!我觉得我的脑子里像有一颗钉子似的,这个该死的东西啊!还有,我的虚荣心也在喝我的血,像个吸血鬼似的在吸干我的血,叫它下地狱去吧......”

    妮娜面对着特里波列夫焦躁痛苦的模样却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因为她看到了踱步而来的特里果林。

    特里波列夫[根地黑门]:“(看见读着一本书向前走来的特里果林)来的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天才呢;他像哈姆莱特那样走路,他也拿着一本书。(嘲笑)‘是些字,字,字......’这个太阳还没有照到你的身上来呢,可你已经笑了,你的眼睛已经融化在它的光芒里了。我不愿妨碍你们。”(赶快走下)


    “好——!在这里暂停一下!”

    “立花导演!您对这一部分有什么评论,尤其是对鄙人演的特里波列夫!是不是非常出色,即使是你本人也对他产生了一点怜悯和厌恶?我还挺喜欢这个角色的呢。”根地黑门刚一喊“卡”就换上了平时插科打诨的兴奋模样。

    “根地前辈演得很好。”根地前辈演戏的时候是不是想到他自己了?但是......

    “特里波列夫想要获得妮娜的爱,但是从这些台词来看,比起妮娜的爱情,他好像更在乎他的作品有没有得到其他人的肯定,尤其是妮娜的肯定。好像他人生的全部价值就是他写作的作品,如果这些作品没有得到肯定,他自己也没有办法活下去了。甚至...不仅让人觉得很可悲,而且还有些同情他。因为他是一个没有他的作品就什么都没有的人。”

    因为他是一个没有作品就什么都没有的人,所以他才会自杀。希佐说到这里顿住了。她之前也隐约感觉到了这个剧本里的两个作家角色和根地黑门本人之间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直接当着根地黑门的面说这些话仍然很困难,在字句之间犹疑措辞。心里想是一回事,面对面地表达出来是另一回事。

    “根地前辈...特里波列夫是一个可悲的人,不是因为他没有写作的才能,而是因为他没办法看到自己身上除了作品以外的东西,也没有办法在其他人身上看到除了对他的作品的评价以外的东西。”

    根地黑门一月份站在海里的那一天,和特里波列夫杀死海鸥的这一天......他们是被同一种绝望谋杀而又得以生还的。

    “但是......”

    但是,特里波列夫只是凑巧活了下来,而我是被你救下的。根地黑门想,我回头就能看见一个为了我绞尽脑汁斟酌词句的你。如果那天我回头的时候没有看到你,而是只看到一只海鸥,现在我已经是大海的一片浪花了。刚才演戏的时候,即使只是假装手中握着一只海鸥,我也能听到特里波列夫自杀的枪响,因为那颗子弹本应该穿过我,在那个黑暗的、被妮娜遗弃的空房间。

    “但是,根地前辈从一开始就和特里波列夫是不一样的,根地前辈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更好的人!”根地黑门恍了恍神,他总是猜错立花希佐会讲出什么。

    “前辈从一开始就在观众的崇拜和观众的喜悦中选择了后者。因为前辈能看到作为完整的人的观众,而不仅仅是他们对一个导演或者编剧的价值。前辈对Quartz的大家也是,从一开始就已经没有仅仅把大家当做演员,演得够不够好...否则根地前辈是不会转到Quartz来的。抱歉,我有点语无伦次,但是前辈的话一定能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剧场里只剩下立花希佐声音的回响。两人默契地沉默了片刻。

    “立花君!这样夸我的话我会当真的!我会得意忘形的!我可是非常清楚我是一个没有人情味的恶棍的!”

    根地黑门想,面前的这双眼睛,总是能因为它自己的美丽而映照出一个比真实的我更美丽的幻像。如果能一直被这双眼注视着,永远被这幻像欺骗下去,是否有点过于幸运了?

    “在Quartz的生活确实美好到超出我的想象。无论重来多少次,大概我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这里有凡人的蜕变和成就,天才的隐忍和失落,有在众人之间才能体会到的喜怒哀乐。如果说为了逃避女性而来到尤尼维尔是屈服于诅咒,来到Quartz并且遇到你,可能是我无意识的自救吧。”

    希佐不知道自己是否认同这个说法。比起天使,她首先是他的死神。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哦,立花君。‘之前,写不出来最终公演的剧本的时候,前辈为什么不责怪我呢?是因为我隐瞒性别才会那样的,是因为我才害得前辈失去了心安的容身之所。’完全不是这样的哦。即使是一瞬间我也没有责怪过你,因为全部都是我的错......因为你一直都站在我这边,即使我站在冰冷的海水里。那些日子里,我总是在想你,想要去见你,虽然见到你之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一直以来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恨自己变成了写不出来的样子,但是在Quartz遇见你的一切历史,我一点都不想改动丝毫。那个噩梦已经降临了,我被困在里面动弹不得。”

    “那时候,无法创作出剧本的我在这个世界上好像已经找不到一件能做的事情。我不知道我要走向哪里,所以我只能回应海浪的呼唤。”

    他在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徘徊许久了。声嘶力竭哭喊过,但什么用都没有。痛苦接踵而至,丝毫看不到尽头,唯一的遁逃方式就只剩下死亡。所有的别人,无论与他走得多近,都只能与站在海里的人隔着一个跨不过去的浅滩。因为别人不能替他死,因而也不能替他活。

    但是那个人说,用我的死亡来换你的死亡吧。只要你可以活下去,即使是我在舞台上死去也没有关系,因为死亡也是我的宿命,从我来到尤尼维尔的那一刻起,我早就已经下定为舞台而死去的决心。

    “把我的故事写成剧本吧!”

    他的死神找到他的那天,为了从他的诅咒中把他解救出来,把镰刀对准了自己。

    而直到那一刻我们才意识到,这其中没有什么是神谕,而只是平凡人的生活而已。这个诅咒诉求的不是死神真正的死亡,诉求的不是有英雄能跨过这个浅滩的宏伟事实,而是她渴望跨过去的虔诚愿望。

    而她就那样轻而易举地向我走来,数不清的波浪在她脚下蔓延,她却置若罔闻。

    一波波海浪坠落下来,又向后退去,坠落下来,又向后退去,像一只巨兽在砰砰地跺脚。




[第二幕]

根地黑门    饰      特里果林(作家)

立花希佐    饰      妮娜

                       阿尔卡基娜(作家的情人,特里波列夫的母亲)


    特里果林和妮娜的幽会。妮娜羡慕特里果林的名望和才华,认为他的生活比常人幸福百倍。特里果林则说自己作为作家的生活充满了痛苦。二人之间的暧昧昭然若揭。


    特里果林[根地黑门]:“幸福,我吗?(耸肩)哼......你谈到名望,谈到幸福,谈到光明的、有趣的生活。可是,对于我,所有这些美丽的字句,就像是——请原谅我用这样一个名词吧——果子酱,对我毫无意义。你太年轻,太善良。”

    妮娜[立花希佐]:“你的生活真美呀!”

    特里果林[根地黑门]:“又有什么特别美的呢?(看看自己的表)我得写东西去了。原谅我吧,我很忙......(笑)你呀,就像俗话所说的,你刚刚踩到我的痛处了,所以我就激动起来,甚至有一点生气。虽然如此,我们谈谈也好吧。就谈谈我的生活,这个光明的、有趣的生活吧......那么,从哪儿谈起呢?”

    特里果林陷入沉思。眼前的根地前辈没有穿戏服,这些台词、这些动作,都和平时前辈的一举一动几乎一样。他甚至不需要动用什么演技,他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成为特里果林。甚至,好像是特里果林在替他说话,把他心里淤积的东西全都泼洒出来。

    特里果林[根地黑门]:“有的时候,人常被一种念念不忘的心思萦绕着,比如说,就像一个人日夜梦想着月亮那样;我也有这种念念不忘的心思。一个思想,日夜地在折磨着我:我得写作......我得......一篇小说几乎还没有写完,却又必须开始写一篇新的了,接着是第三篇,再接着是第四篇、第五篇......我接连不断地写,就像一个旅客马不停蹄那样。我没有别的办法。请问你,这里边可又有什么美和光明的呢?啊,这是一种荒谬的生活呀!你看我现在和你闲谈着,我的情感激动着,可是我没有一分钟不惦着我那篇还未完成的小说。”

    ...

    妮娜[立花希佐]:“请允许我说一句吧,难道灵感和创作就不能给你一点崇高的愉快的时刻吗?”

    特里果林[根地黑门]:“是的。写作的时候是感到快活的......而且校对自己作品的大样,也是快活的。但是作品刚一出版,我马上就讨厌它了;我觉得它写得失败,觉得它的最大错误,是我完全不应该写它。于是我对自己就起了满腔的愤怒和憎恶......”

    

    所有的作家是不是都担忧自己的短命?根地黑门不由得想。对于作家而言,谁夺走他的灵感,也就夺走了他的生命。一旦死亡来临,作家就从他的故乡被一干二净地剥离出去,曾经与自己的身体交融的乐土将会再也触摸不到,他就成了冰冷黑夜中的一颗孤星,从此只能遥遥地望着。如果在写的时候不仅要与死亡作斗争,还要被对光荣和名声的焦虑折磨,那么他的生活宛如牢狱之灾。但是他同样害怕折磨他的焦虑会消失——他害怕没有恶犬追着自己——万一这个自己也同样什么都写不出来,怎么办?他害怕跌坐休息同样会掉进死亡的深渊。

    从前写作的时候他总是时不时想起对灵感枯竭的恐惧,这恐惧如同地狱三头犬追着他一般,逼迫他一刻不停地把自己囚禁起来写作。即使有一点点的灵感的微光都不能放过,必须要写, 一直写,马不停蹄地写,因为他不写的时候就要落回到那深不见底的恐惧中。

    但是,在写《央国的希西亚》的时候,他的眼前浮现的不再是狂吠的恶犬,而是立花希佐惊喜的神情,她那双发亮的琥珀色的眼睛和Quartz在舞台上的意气风发。

    他终于从悬崖上坠落了,这样他就再也不用为将要掉下悬崖而恐惧了。

    他仍然写得很痛苦,但是这种痛苦使他感到充实。在他那封闭的心灵,一条幽暗狭窄的小径上,他先是看到了立花希佐转身向他伸出手的样子,他知道他第一次愿意为了他人而写下一行又一行干瘪而毫无生气的文字;然后,在Quartz的最终公演大获全胜之后,他终于有能力亲手埋葬那只恶犬——他再也不用畏惧死亡了,从此以后,他可以自由地写作,他可以只为自己的热情而写!而他也可以为立花希佐而写,为他的父亲而写,为Quartz而写......因为他确认了没有焦虑追着的自己也能创造出美的作品,他真正的自由了。

    这是从前他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的美梦。现在,他的树开花了。小径的尽头豁然开朗,阴影和障碍被一扫而空。所有的不堪入目都有了光彩。他甚至有点不适应这愉快的小调。

    我是心甘情愿地被卷入这漩涡中的,他想。她从我身上无穷无尽地汲取好奇心,然后鬼斧神工地把这好奇心改造成生命的创作又还给了我。我说,“我不是一台写作的机器。你不能仅仅按下按钮就叫我产出一台戏剧。我需要食物,愤怒也好,悲哀也好,喜悦也好。”而她就这样源源不断地孕育一层又一层感受的海浪,一层又一层时清时浊、汹涌翻腾的情感。


    特里果林[根地黑门]:“(望着湖水)这里可真美啊!......真是乐园的一角啊!”

    妮娜[立花希佐]:“你看见对岸那座房子和那个花园了吗?那是我死去的母亲的产业。我是生在那儿的。我在这片湖水边上一直长到这么大,这片湖水里的最小的小岛,我都清楚。”


    他们逐渐入戏了。

    她的眼睛在发亮,根地黑门很熟悉这种神态,每每这时候,白纸黑字的剧本会一整个在她身上活过来,她为自己的角色说话,为她悲伤,为他愤怒,为他举起手中的刀,为她在舞台上孤独地痛哭。他总是不自觉地牢牢盯着她,光是看到她在演戏,他的心里总是能升起一股暖流,蔓延到全身。

    在尤尼维尔公演的舞台上,让希西亚闪耀着的不再是人世间的灯,而是天堂洒下的一束光。他看到她的神情,在那一刻,做一个她的观众就是他所有的诉求。每当立花希佐这样俯下自己的充实着感情的灵魂,轻轻地将其注入舞台的那敞亮但虚无的地板,把剧本里的虚影变为有血有肉的人,她的脸上、她的身体,就会散发出这柔和的神圣的光。这是他不愿触碰、不愿打扰的。在万众瞩目之下,她竟然能与舞台独处。如果跪在她脚边,这样的光就会照到他身上。他巨大的自我在那一刻轰然倒塌、销声匿迹,如同温顺的沉睡猛兽。


    特里果林[根地黑门]:“住在这里可多美啊!(看见那只海鸥)这是什么?”

    妮娜[立花希佐]:“一只海鸥。这是特里波列夫把它打死的。”

    特里果林[根地黑门]:“这是一只美丽的鸟!毫无疑问,这一切都不让我走。那么,就尽力去劝说阿尔卡基娜,叫她留下来吧。(记笔记)”

    妮娜[立花希佐]:“你在写什么?”

    特里果林[根地黑门]:“没有什么重要的......忽然来到的一个念头......(把他的笔记本藏起来)为一篇短篇小说用的故事:一片湖边,从幼小就住着一个很像你的小女孩;她像海鸥那样爱这一片湖水,也像海鸥那样的幸福和自由。但是,偶然来了一个人,看见了她,因为没有事情可做,就把她,像这只海鸥一样,给毁灭了。”


    如果立花同学去做了宙为的Aljeanne,就会像妮娜被特里果林毁灭那样,被宙为毁灭。她会是短篇小说的素材,她会是那只海鸥。这个冷不丁冒出来的念头将根地黑门惊出一身冷汗。

    如果根地前辈一直留在Amber,就会像特里果林一样,攥着他的笔记本,永远空虚孤独地游荡下去;会像绝望的胧姬一样,复仇而不得,悲伤和愤怒将会谋杀他。这个冷不丁冒出来的念头吓得立花希佐一颤。

    但是她不会的。虽然他对此怕得要死,但是这一切不会发生。根地黑门严肃地切断这条思绪。

    不对,根地前辈绝不可能一直留在Amber。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会以一种或另一种方式挣脱。他身上一直有一股要和过去的自己割裂的劲儿。他一直在拼尽全力地尝试拯救自己——他写出了《吾之死》的泷姬,但他无法满足于此,泷姬的复仇解救不了他,他能向谁复仇?他写出了《Oh, Rama Havenna!》里的多米娜,多米娜的恶毒解救不了他,他空荡荡的,不能理解多米娜。他写出了《央国的希西亚》里的库洛利,库洛利反抗父亲的诅咒的姿态是他的可望不可及之处。他写出来了,但他演不好,他当时还没有能力成为库洛利,他的生活里没有成功的反抗,因为他没有理解。光就是能写出来库洛利,已经是他挣扎的一环。而他现在甚至理解了,他独自一人在父亲的遗物面前,终于理解了——他是独自一人在求生,我只是在旁边搭了把手。

    他自己似乎无法意识到他的自救的成功甚至比他的诅咒更加确定。他在周围的人身上倾注的心血在他不自知的情况下伸展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即使他要一次一次从悬崖上坠落也无所谓。网会托住他。而我只是这张网上最坚固的几束线,立花希佐想。她喜欢根地黑门是自救的,她也喜欢他的自救时她是在场的。虽然她不在也可以,但是她很庆幸她在那个沙滩,她在写作室,她很庆幸她的大脑和身体能敏锐地捕捉到他灵魂的动向。

    日常生活或许猝不及防地就会上演渺小的悲剧,但是他会幸存。立花希佐深呼吸一口气,走到台后。




[第三幕]

根地黑门    饰      特里果林(作家)

立花希佐    饰      妮娜

                       阿尔卡基娜(作家的情人,特里波列夫的母亲)


    第三幕的结尾,在特里波列夫尝试自杀之后,阿尔卡基娜决定带着特里果林赶紧离开庄园。表面上担心她的儿子因为嫉妒而崩溃,事实上阿尔卡基娜是害怕妮娜会抢走特里果林。特里果林在临走前意外遇到了下定决心要追随他去莫斯科的妮娜。


    特里果林[根地黑门](独自上场):“我把手杖忘下了。一定是在凉台上啦。”

    他正往外走的时候,正撞上了进来的妮娜,“哈,是你呀?我们要走啦。”

    特里果林的眼神平静而疏离。希佐不由得觉得一丝不安:我已经是妮娜了,我当然会有一点点不安,要是他不止是站在那里,而是向我跑来,拥抱我就好了。当然,比起之前那摇摆的心情和含蓄的暧昧,在他要离开之际,妮娜已经下定决心要奉上自己所有的爱情、甚至自己的全部。她那长久以来的愿望,成为名人之爱人的愿望,只差最后一步就要成真了。这时候的她注视特里果林,就是注视着整个世界。他问她要什么,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给他。

    妮娜[立花希佐]:“我早就觉得我们准会再见一面的。我已经打定主意了,局势已经定了,我要去演戏。明天我就不在这儿了,我要离开家,放弃一切,开始新的生活......我到你去的那个地方......莫斯科去。我们在那儿会见面的。”

    希佐自己也没想到她的声音听起来如此激动,过分地兴奋。但是她是妮娜,她终于要摆脱那个她厌恶的家,终于要成为一个莫斯科的女演员,而且终于要成为那位大名鼎鼎的特里果林的爱人了!所以一切都是自然的。

    特里果林[根地黑门](往四周望望):“你就住在斯拉维扬斯基旅馆......一到就马上通知我......莫尔昌诺夫卡街,格罗霍尔斯基大楼......我得赶紧走了......”

    剧本上这里写着“停顿”。为什么停顿了呢?妮娜应该是听到他要离开,哪怕只是短暂的分别,都不舍得悲痛起来。

    于是妮娜柔声祈求:“再待一会儿吧......”希佐之前独自尝试了很多次,在这句台词上她一直没法完全放低姿态。于是此刻,她和剧本上的妮娜重合的身影在这一刻错开了一点。妮娜成了一个为自己这不合理的要求而羞愧的妮娜。

    所以她的不知所措就这样在她的双眼中浮现出来,根地黑门想,太近了,我能在她慌乱的双眼里看到我自己。特里果林要说什么来着?

    “你真美呀......”让立花演这样一个惹人怜爱的角色是不是太过了?他的心脏在胸口砰砰直跳,好想......

    “一想到我们不久后又能见面,我就感到多么幸福啊。”

    他还没来得及伸出手,立花希佐就已经贸然地靠进他怀里,双手攀上他的后背——是她的拥抱。尽管来的方式与平时不同,但是那个熟悉而又温暖的拥抱。他是站在海里的那天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这是他一直渴望却从不自知的东西。每当他如愿得到这个拥抱的时候,他的心都会奇妙地陷入旋涡,让他忘记了为死亡和剧本焦虑的感觉。明明那才是伴随他更久的东西,但在这个怀抱里,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所有冰冷的东西。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他就会做出那另一个危险的决定——决定一直在她的怀抱中而忘掉整个世界。

    她抬起了头,这一次,她看起来就是妮娜。

    “不久之后,我又可以看见这一对美丽的眼睛,这种无限柔情的、迷人的微笑......这个如此甜蜜的容貌,这天使般纯洁的你了!”

    特里果林懂什么呢?特里果林与他人之间的情感是一块块令人作呕的烂泥,他什么都不懂,他从来没有给予别人真正的爱情。这个念头突然轻飘飘地出现在他的脑中。他没有来得及仔细想特里果林怎样,但是转头就对阿尔卡基娜说出同样的情话的特里果林不会像他一样幸福。

    妮娜已经决定什么都要给他了。妮娜对他说“一旦你需要我的生命的话,来,就拿去吧”。他想象中的妮娜是妖艳柔情的年轻女性,但是当希佐让书中的妮娜在舞台上活过来的时候,他意识到他在这之前从来没有真正地理解妮娜,就像他不理解他自己写的剧本里的那些女性。他没有理解女人,因为他没有原谅那个女人。

    但是现在,过去向他敞开新的解释了。从前他牢牢握着的事实松动了...或许最重要的一直不是事实而是他自己的解释。他是自杀吗?还是意外呢?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后来又是谁更需要谁呢?

    他开始理解妮娜,并且因此得以真正地理解特里果林。此刻的特里果林在妮娜的眼中看到了衰老的、虚无的、愤怒的自己,而妮娜是这一切的反面,她年轻、充满激情并且在他身上寻求着活着的意义。特里果林走向妮娜,不仅是为了他的作品。他是那样一个软弱的人,他需要其他人燃烧自己的生命来为他加冕,他需要汲取尽其他人的生命才得以苟延残喘。他路过了这座庄园,无事可做,于是就把妮娜毁灭了。

    但是我不是特里果林。他或许是特里果林,但是我不是......不,或许他也不是......

    啊,她的脸凑了过来。这一幕会以特里果林和妮娜的拥吻落幕。

    失落和焦躁突然淹没了根地黑门:会停在那里,这个吻会是个错位。就跟之前在他写作室里那两次一样,他们会停下。他突然有点想摆脱这出戏和特里果林了。

    “亲爱的......”这是这一幕最后一句台词,一切都照着剧本进行,一切都将刺耳地刹停——

    但是他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剧场舞台地板吱呀声停了,空中飞舞的尘埃也静止了,一切清晰可见的都变得柔和了。他感到他的身体在一点点融化,与他紧贴在一起的人内心燃烧着小小的火焰。原来一个吻有这样奇妙的魔法,可以把一个将死之人的灵魂牢牢地种植在生命的泥土里。


    根地黑门惊愕得忘了喊“落幕”。

    “这可以说是一起舞台事故吗?立花同学?!前辈们没有和你说过剧本上写的接吻不是真的要接吻吗?”根地黑门简直要跳起来了,“我们Quartz的教育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才会让你犯这种错误!你以后可千万别......不对,必要的时候也可以,但是,你知道什么叫必要的时候吗?!如果是在尤尼维尔公演的正式表演也就算了,不对,就算是尤尼维尔公演也不......”

    “前辈,”希佐有些哭笑不得,“刚才也是必要的时候啊。”

    “刚才算什么必要的时候啊!”根地黑门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他不想收回洒落了一地的慌乱。

    “刚才是生活里必要的时刻。”希佐笑眯眯地看着他,“是前辈自己说的吧,让我用自己理解演这部剧本,让我做另一半的导演,让我抱着轻松的心态去演。所以我决定刚才的时刻就应该那样。”

    圣诞节的时候,打着演戏的幌子,根地前辈发现了她是女性。立花希佐总觉得这件事有一些小小的不公平,但也说不清楚是哪里不公平。好像根地前辈通过混淆生活和戏剧的手段,把她耍了一通(虽然是自己有所隐瞒在先)。所以现在她也要利用同样的手段,把这小小的不公还给他。

    很显然,根地黑门知道戏剧应该是怎样的,而立花希佐知道生活应该是怎样的。

  “讨厌——!立花同学——”根地黑门突然换上他那个妩媚娇柔的女性声线,“这么帅气——让我怎么办啊!”

  立花希佐忍不住笑弯了腰。

  “好!我再怎么说也不能输给后辈吧!”根地黑门一本正经地开口,“以后我的每一场吻戏也都要真亲!”

  “?!重点是那边吗?!”

  他们默契地笑起来,笑声在剧场里来来回回自由地游走。他们拥有整整一个剧场,拥有整整的一天。晴朗、温暖、轻松无事,做他们最爱做的事。他们也可以突如其来地演一出滑稽的即兴剧,也可以肆无忌惮地躺在舞台上聊天,像躺在一朵云上。




[第四幕]

根地黑门    饰      特里波列夫

立花希佐    饰      妮娜


    第三幕之后过了两年,四位痴男怨女再次偶然地聚集在这个庄园。这两年间,妮娜为特里果林生下孩子,她的孩子死了,她也被特里果林抛弃。特里果林对他的旧情人们从没有断过,他又重新回到了阿尔卡基娜的怀抱。特里波列夫一直对妮娜死心塌地,但妮娜对此不屑一顾。在整部话剧将要结束之时,特里波列夫和妮娜的对手戏将剧情推向高潮。


    特里波列夫[根地黑门]:“妮娜,我骂过你,恨过你;我撕过你的信,然而我时刻都知道我的灵魂和你是连在一起的,我没有能力叫自己忘记你,妮娜。”

    昨天晚上,他做了一个荒诞的梦。梦里他拿着尤尼维尔公演的金奖和剧本回家,兴高采烈地冲进家门和父亲分享。但是父亲只是久久地站在书桌前在打电话,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于是他就呆呆地站着。在梦里,他没有感觉到悲伤,没有感觉到羞耻,他只是能感到一点迷茫。他的视线在书架上整齐摆放的戏剧书、满桌的稿纸、崭新的地板之间游移。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想,这是什么时候?现在是什么时候?这是哪一年?但是梦境让他只能不明不白地丢下了这个问题。于是他只是站在父亲的身后等着。他一直站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盯着手里的金奖看看,又迷迷糊糊想起一些在Quartz训练室里的事。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几分钟,父亲终于挂断了电话,但他等到的只是一句“我还有事,你该去睡觉了”。

    父亲甚至连头都没有转过来。然后梦就醒了。

    特里波列夫[根地黑门]:“自从我失去了你,自从我把小说发表出去,我的生活一直就是不能忍受的,我好痛苦......”

    醒时视野里是熟悉的天花板了,但是他一时不知道这是哪里,足足用了几分钟才明白眼前的才是现实。他感到自己无法动弹,整个身体还陷在那个噩梦里。这算是噩梦吗...?他不禁想。那一切是如此地真实,连声音和语气都和父亲曾经一模一样。但是他醒着的时候根本没有办法想起来父亲的声音是怎样的。原来这一切过去了这么久,以至于他忘记了这么多。

    特里波列夫[根地黑门]:“我的青春好像突然被夺走了,我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活过了九十岁一样。”

    和立花希佐的排练硬生生把他从床上拖了起来。他就动身来尤尼维尔剧场了,以至于他把这个梦忘到了脑后。但是此时此刻想起这个梦,他的胸口突然涌出巨大的悲伤,张牙舞爪地蔓延到全身,他感到背痛、甚至有点喘不上气,从胸口到指尖全都失了力气。

    特里波列夫[根地黑门]:“我是孤身一人在这世上的,没有任何感情来温暖我的心,我像住在地牢里那么寒冷。所有我写出来的东西,都是枯燥的,无情的,暗淡的。留下来吧.....我恳求你,不然就让我跟你走!”

    梦里的那个我好可怜。他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这个念头就是扎在他胸口的匕首。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原来我从未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原来如此。”两行泪突然从他的双眼滑落,灯光把他的伤心照得更凄凉。

    原来我想要得到的是他的爱。

    他的悲伤迟来了这么多年。他总是坐同样的火车,去同样的沙滩,朗读同样的诗,但他从来没有明白死亡对他的世界到底做了什么。

    因为他不明白,所以他只好自行代为编织了死亡对他的诅咒。

    但是他的悲伤来了。悲伤来了......他那双空洞的眼睛开始止不住地流泪,然后他才终于明白,父亲的死亡给他留下的不是神谕的诅咒,而是凡人无法治愈的悲痛。他的伤心像被压抑在地下百年的泉水,此刻止不住地往外冒。原来他想要的不是源源不尽的艺术灵感,而是他的父亲——他想要他的父亲活着。

    他听到自己的呜咽声,已经分不清这是谁的呜咽。他且在戏中,是他借用了特里波列夫的语言,但他说的已经不是契诃夫写下的台词。

    “我是孤身一人在这世上的,没有任何感情来温暖我的心,我像住在地牢里那么寒冷。”

    我凭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根地黑门感觉到泪水甚至浸湿了他的胸口。现在我想要的永远都得不到了。你永远都不会回头看我一眼了。我能指责你吗?如果不去指责你,我又能去怪谁呢?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根本不知道你害我这么多年来有多么痛苦......你对此一无所知。你怎么能心安理得地什么都不了解?”你不了解对一个孩子而言父亲出轨意味着什么,你不了解对一个孩子而言父亲死亡意味着什么。我突然就要厌恶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我厌恶这一切...死亡突然就直愣愣地横在我面前,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把这一切痛苦都留给我。我好愤怒,可是我愤怒的对象都已经离开我了;我好愧疚,因为我不明不白地就要厌恶女性;我好恐惧,我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

    “你已经找到了你的道路,你知道了向着哪个方向走了。可是我呢,我依然在梦似的混沌世界里挣扎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写,为谁写。我没有信心,我不知道我的使命是什么。”

    他缓缓地跌坐在地上,眼前是一片模糊的阴影。他哭着,哭着,突然看到了特里波列夫打死的那只海鸥。

    “......我不久就会照着那个样子打死我自己的。”

    痛苦正在撕裂他。他感到他的身躯无法承受这极度的痛苦了。


    但他忽然听到另一个人的啜泣声,他缓缓地抬起头,才看到立花希佐已经跪坐在他面前泣不成声。

    “不要这样做!求你,不要这样......”她呜咽得接不上气,“...对不起......我怎么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是我的无知和懦弱害了你......我怎么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

    根地黑门怔怔地看着她。她的痛苦和悲伤竟比他的还要汹涌猛烈,如海啸一般淹没了整个剧场。

    他看到了妮娜,他看到了父亲,他看到了那个女演员。是谁在向他道歉?他又在向谁诉说?剧本中的妮娜只是一走了之,没有道歉,更没有因此而哭泣,就像他父亲一样,只是一走了之。是谁在向他道歉?

    这里是戏中,还是梦中?真实的世界比梦还要荒诞和扑朔迷离。他有些吓到了,他的现实生活的剧本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愧疚的妮娜。

    “我已经害了你,我害得你如此痛苦...如果你...万一你死了的话,我该怎么办...我是有罪的,我会被罪恶感永远地折磨下去...我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

    她的恐惧和内疚如有实体一般席卷而来,他不曾预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下意识地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对方,但是他张嘴,什么都说不出。他没有信心,他没有原谅谁的信心。他想,我是遍体鳞伤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创伤和痛苦又会找到我。那时我要怎么办?想起此情此景,难道真的就可以走出那片阴暗的荒地?

    “对不起...我真的希望你能生活下去。我知道我的罪是无法抹去的,但是我爱他...我狂热地爱他,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我知道这很糟糕,但我需要他...”

    他忽然才意识到他的父亲是爱他的。他忽然才意识到他其实一直都知道。他明明一直都知道他的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不是那个梦里不会回头的背影。他一直都知道,但他时不时就会忘了,他太痛苦了,如果找不到一个人来责怪,他要怎么承受这个痛苦?

    他想起父亲的声音了——是眼泪苦涩的咸味让他想起来的,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在小学的时候,他偷偷逃学去看了一场话剧。一部全是日常对白的话剧,讲的是旧情人重燃爱情,但两人却早已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那是一场不知名的演员们上演在小剧场里的练习作,时间尴尬,演技青涩,内容肃穆,他看得一知半解。他看不懂,但是无所谓,他享受坐在剧场里的感觉。他总是一个人去剧场,坐在观众席,坐在舞台前的地上,演出结束后偷偷摸摸地翻上舞台,那天也是一样。

    他兜兜转转翻墙回到学校,才发现怒不可遏的老师竟然把他父亲叫来了。通常来的都是妈妈,他想,今天真是倒大霉了。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老师,念叨着反复保证自己不会再不打招呼无故缺勤。

    待他们上了车,父亲握着方向盘,却没有启动引擎,“你今天去干什么了?”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去剧院看了《天窗》。”

    “《天窗》?”他喜出望外地转过头,“那可是一部好剧本啊...不,让我先问问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这是一出好剧吗?今天是哪几位演员出演?...”

    于是父亲就就这么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其中大概有百分之八十的话他当年根本没有听懂。但他也不在乎。晚霞照下来,在车窗上变幻不定地映出火红的光斑,他们之间好像盖起一座其他人无处落脚的熊熊燃烧的火岛。他感到这台小小的车忽然成了他安全的家,他感到自己从来都是生活在这里的,他属于这里,他的父亲是此刻才成为他的父亲的。

    他向前俯下身。曾经的他没有意识到,他们都是戏剧的友人。在那座小小的岛上,他的父亲和他一样安心和舒适,甚至父亲可能比他更需要这座小小的岛。他的父亲没有办法忍受一个无法写作的生活。有时,他一个人就可以牢牢地扎根在这座小岛上;但有时,他就像被飓风卷起的草木,在恐惧中飘荡,需要另一个人来拉住。在那天,幼小的根地黑门用他稚嫩的手,拉了他一把。

    他伸手抚去眼前人面颊上的泪。

    她抬头,眼眶发红,嘴唇颤抖着:“我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上帝也不会原谅我的...只有你能原谅我...如果你不在了,谁来原谅我呢...”

    如果他知道,他也会痛苦地跪在地上向我道歉。 他也是孤独的,他也是爱我的。

    他的父亲毫无疑问已经被飓风卷走了。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他了。他的心一下一下钝痛,像一块巨石一下一下砸在他胸口。他多希望自己能再拉住他一次。


    立花希佐轻声说:“卡——”。

    而后一切都陷入沉寂。他们坐在尤尼维尔剧场这个巨大的水缸的底部,咸涩的水浸透了地板和幕布,一切声音都是不必要的。

    他们总是照着剧本演戏,演一幕又一幕,一出又一出,首先成为了角色,成为了特里波列夫,成为了妮娜,成为了特里果林,成为了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的琪琪,成为了被诅咒支配的根地黑门。一遍又一遍,哭的、笑的、好的、坏的,和角色有时太远,有时太近。

    但在一些必要的时刻,他们要摆脱一台戏,而去寻求另一台。因为生活是一场可以篡改剧本的戏剧。

    所以他们最终摆脱了角色,他才找回自己的故事:不是特里果林的故事,不是特里波列夫的故事,不是妮娜的故事,不是他的父亲的故事。他之前只是忘了他是自己生活的剧作家。

    他们的故事里可以没有那只被杀死的海鸥,可以没有仅仅成为一篇短篇小说素材的人。


    搬离尤尼维尔宿舍的前一夜,躺倒在堪堪才封好的纸箱之间,书和纸胶带的气味弥漫在他周身,他摘下眼镜,一切都轮廓模糊。黑暗淹没了他的身体。睡吧,他想,我够累了。

    身体睡去了,意识却静静地涌动。他梦见他在尤尼维尔的舞台上,出演儿时的自己。

    而父亲跪在他面前泣不成声。

    他迷迷糊糊地醒来,梦和现实是同一个系列的印象派画作,他是一片藏青色点中坐起来的一株模糊的紫罗兰。他记不得梦里自己说了什么,或许没说话,或许说了原谅。他如同在画中一般静静地坐着。

    他好像确实很幸运。他感到死亡不会再来呼唤他,那广袤的悲剧不会再席卷他而去。但是日常的、渺小的悲剧在日常生活中接二连三地发生。不过,当渺小的悲剧发生的时候,他的剧本的另一个主角,他的天使,一直站在他身边。于是日常生活的裂缝又不足为惧了。

    海浪是一声叠过一声的,从前他没发现。

    从前根地黑门只能听到死的那一声,卷起枯枝和倦藻的那一声,如今他听到了生的那一声,轰隆作响,汹涌地从他的头顶席卷而过,一声接一声,声声都是这个世界和未来对他温柔的呼唤。






*后记

感谢耐心阅读!如有bug的地方请不吝指出!

Neji提到《海鸥》是在冬公排练的周末对话,当时Kisa到写作室去,Neji说自己在重读这个所有人都爱而不得的剧本。打完Neji线之后我也找来读了一下,然后就断断续续地开始写这篇文,企图继续拓展原作的想象空间。有种自己给自己做饭的感觉。实际上做完了发现像做了个沙拉吧...口味清淡东西很杂。主题是戏剧,形式像小说,内容是散文和读后感/repo......

写完之后真的感觉神清气爽!终于有力气继续打别的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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